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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5日 星期三

培育造型的沃土—讀戴明德手稿

圖片來源:《戴明德素描集1》,2013

文/陳冠彰
呼吸時,我們讓整個世界穿過身體,輕輕地醞釀,再將之釋出,而世界也因認識了我們,而略微有些改變。
—黛安‧艾克曼,《感官之旅》
緣起             
20129月,前往鐵道倉庫拜訪戴老師,一進工作室便見各尺寸的畫作堆滿各處。記得那天的話題是從KieferChuck Close的作品開始討論,聊到一半時,老師抱來一本厚精裝的畫冊,看封面是達文西的素描畫集,正感於疑惑時已翻開內頁,只見以達文西的畫冊為底,上頭繪製著一層層手繪筆觸,細讀上面的線條及構成邏輯,可知是以畫冊上圖案為依據繪製而上。

尚未回神之際,戴老師把手稿一本本拿出來,初略分類,有形式數種,有繪製於空白筆記本上(老師於各處旅行時所購買、朋友送的、甚至是自己設計的);有用手邊拿到的紙片繪製(如廣告單、信封、展覽邀請卡);有收集的畫冊,甚至有直接繪於友人贈予的畫冊之上。

調香師與藝術家

我開始對這樣的行為與計畫感到好奇。或許可以用調香師的「聞香記憶」來思考戴明德的「手稿計畫」。專業的聞香師擁有超人的嗅覺以及非凡的芳香記憶,但隨著儀器精密度的提升,對於「香氣」的組成及含量已能透過儀器分析列表。

而作為有創造力的「調香師」,其香味的記憶則是透過個人化的文字與記憶所聯繫,在面對「某種」氣味時,他們所能的,就是邊聞、邊記下腦中閃過的各類詞彙或影像,而那些個人化的影格或故事往往共伴著調香師「當下」記憶,因此就算是每位調香師在面對同樣的味覺刺激時,其誘發的味覺記憶相互各異。而這些差異性的個人記憶,往往是日後作為創作一種—「新的感官氣味」重要的基礎。

如果儀器的數據是方便作為不知名香氣的理性建構,那麼「調香師」對於各種香氣的差異性詮釋,則是在科學的理性基礎上,作為感性的提升。一罐香水的完成,絕非靠著儀器的數據分析可調配,其中還涉及複雜的感官邏輯。
對於調香師而言,建立氣味與情感記憶的聯繫,遠比對於氣味貿然下價值判斷來的重要,而觀看戴氏的手稿,可知描繪者熱情的以各類造形,對生活進行情感描述或記憶連結。戴老師曾說過:「有時候感覺對了,一晚就完成了一兩本筆記本,有時整本都很滿意,但偶爾也會整晚昏昏欲睡,畫出不理想的作品,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認為那是必要的過程」,那些被繪製下來的非僅是當下的的情緒片段,或許可以稱是專屬於戴氏的感知原礦。面對那些不甚滿意的部分,藝術家選擇的是將大部分都保留下來,除了少數手稿事後回看有了新的故事浮現,才會在上頭繼續疊上圖層。

載體與材質流變

而關於「覆蓋」這一動作,其早年的作品分離化境,已可見藝術家透過化學溶劑甲苯擦拭印刷海報所引發的圖像消融,讓載體產生非物理性的縫隙,使情感流得以滲濡其中。而「手稿計畫」中藝術家則是透過蠟筆、壓克力等,在畫冊的印刷圖案上進行不均的塗抹與覆蓋,與其說繪製者在進行一種非線性的剪輯,不如說這是類同3D的成像原理,但藝術家在此疊合的是並非僅僅是眼球的左右光軸,而是將兩個不同時段的思維、感受,進行立體成像。畫冊中〈禁山禁慾遊記〉的系列作品,藝術家直接在友人侯俊明的畫冊上進行圖像的繪製,其疊合的、回應的是對於自我圖像資料庫的內部,進行兩股交錯的延展討論,如〈禁癌〉、〈禁輪椅〉、〈禁住院〉實則為〈兄長圖〉一系列沒有命名的速寫稿,下了最好的標題;而另外〈禁吸手指〉、〈禁無助〉、〈禁掙扎〉則是疊合於候俊明標為〈乳頭〉、〈枕邊記〉、〈天屎〉之上,如私小說般呈現自我的心理景象。

除了覆蓋於畫冊外,繪製者亦試著去更動畫面的載體,如畫紙、廣告傳單、信封、展覽邀請卡等,載體的更動提供了非慣習繪畫運動,那些長的、短的、單色的、彩色的印刷圖案,作為敘事的開端,細察上頭圖像,透過相異材質的物理性質,直接地反映在圖像形態變化,並共伴著畫、塗、刮、壓、暈染、滲透、覆蓋等手法,或許那可視為說故事的情緒口吻。
如果說基底才上既有的印刷符號可視為背景,那麼藝術家在這裡有幾種面對背景的思考方式,分別為讓背景純粹的「背景化」,而這樣的語徑,在為了要在主要構句後,增添非慣習的敘事詞或是腔調。而另種則是則是讓背景呈現「部分主題化」,簡白地說,繪製者在面對上頭的圖像時,從原本觀者的身份轉為創作者,將既有的圖案視為創作過程的起始點,透過對材質圖案的當下感受進行感性繪製。而這樣的手法又可見戴氏有時透過覆蓋自己既有的畫面,讓畫面呈現背景化,並置入適當的圖像提煉。

縱使後來疊上的圖案明顯的戴氏風格,但細察上頭的筆觸以及色彩,實則是有考慮到背景的色彩圖案進行繪製的,如有些完形的作品,依然留下可辨識的底圖,或許這可理解為,那是一個具有雙重身份的「動態背景」:作為原來「印刷圖案」的訊息傳遞;以及作為上頭感性的動態平衡。

藝術家如何思考殘存的「動態背景」?戴氏的生產自於現實中的裂縫,他透過藝術家的感官不斷地去為現實打開些許的縫隙,而裂縫作為不能單獨的存在因其空。那麼我們在觀看裂縫的同時,是在看著是什麼樣的牆面?什樣的房子?其承載着什麼樣的故事?如果屏除「再現」功能的繪畫,那畫面內部總還會有其運作的方式正在進行着,看著墨水在畫面上生成的偶然印記,或如前文那是敘事的獨特口吻,觀者可見繪製的印記一如神經叢般獨立寄附於造型上,或說唯有透過媒材自身的敘事口吻,方得已從現世的一般性中遁逃而出。


而關於藝術家面對材質的思考也許可以透過以下的幾件事情理解。

記得有一回去拜訪戴老師時,他正為下一批要畫的手稿打底,只見拿著不知名的溶液調著壓克力顏料,塗抹於畫冊之上,詢問後得知,那是我們昨夜喝剩的「普洱茶」,並指著桌子下一桶隔夜茶汁說:「我都會把喝剩的茶汁收集起來作畫」。到老師的工作室時,幾乎我們都會來上一壺茶,對老師來講那是交流與分享的時間,也常因討論過頭,而耽誤老師的繪圖進度,但老師總是笑著說,因聊天將工作延後是值得的。回到「茶汁的保留」這一動作上,我私自以為,是為那夜的話題保留些許的記憶,同時將未盡的話語透過調製的顏料,在畫面上繼續生長。
另則可以從繪製者展示的「手指傷痕」中見,因為在進行繪製的過程中需要動用到刀子、畫筆等器具,對於媒材有豐富感知模式的人,其感官運作必然是混合使用,而那些傷痕,是在觸覺成為視覺的先行時,所遺留下來的必然痕跡,這麼說吧,在以刀削筆時,我們習慣使用視覺去確認刀、筆的相對位置,但觸視先行時,以手的觸感取代眼睛的功能運作,因以手確認刀子的位置,而劃傷了自身。

回到畫面上談,描繪本身並非是作為對象物的再現而進行,而是為了表達感官感覺載體所擔負的內容,為了避開過多的現實情節或敘事的困擾,這就是為什麼需要藉由繪畫的形變或是材質載體的替換,濾去過多的雜訊。戴氏的繪畫並不是以一種固定的感官邏輯在理解,相對的他透過材質及觸覺上的改變去新增畫面與身體感官的通道聯結,我們與畫面的連結通過更多的器官,而那些多重感覺,統合形成一活生生的生物體,會呼吸、有聲音、正思考着,甚至開始具體實存,畫面從單純的視覺邏輯進展到多線的感官邏輯。

收集與重組

「冊」是為將竹片一片片的編撰在一起,裡頭隱含時間的堆疊以及記憶存取的概念,是作為思考戴明德藝術生產不可少的關鍵字。但在現實的生產實踐中,手稿以數種積累的形式出現,典型的是繪製於成冊的素描簿或空白筆記本上,但有時老師是將非同期繪製的手稿單張集結起來;當然亦有許多的手稿,是從成冊中素描簿或畫冊中割取下來的。一開始就成冊的手稿,如素描簿或畫冊的形式,藝術家在同一時期會對一相似性造型進行探究,讀起來近乎運動中的感覺形象,同動畫的分鏡概念,對固有的造型概念進行混種嫁接,將「感覺形象」置於畫紙上不斷地翻轉端詳,那是一個形象培育的場域,更重要的是你可讀到藝術家對生活思考逼近的過程。
而另外單張收集整理的「手稿」,其過程則需借用對Twitte的分析談起,Twitter這個平台是讓人把「自己正在進行的當下」以每次少於一百四十個字來敘述,相對於部落格的長篇文字以及具有回應排版的各項機能,因此被稱為「微網誌」,其界面的使用常見如,有人把「買到了蛋捲」這個狀態給上傳,當然相較於及時通訊軟體而言,這只是一則近乎「自言自語」的狀態報告,但隨著將這則訊息上傳到介面上,數分鐘到數小時不等,便被朋友的「我早上也買了原味蛋捲」的訊息所「聯繫」起來,而這兩則非同時性的「自言自語」,便進入到「對話」的性質,接著,蛋捲這一話題,便會被來自各方的「自言自語」堆積成對話串,而這種突然形成「連鎖」的部分交流,被視為Twitter的魅力之處。

數次到老師的工作室時曾見桌上排滿了內容各異的手稿,而老師依著主題或創作需要,將其前後的貼黏成冊,原本看似造型各異的手稿,經藝術家的排序,非同時性的「自言自語」,開始形成內容各異的對話串,但這樣的連結只是讓對話開始進行並非結束,而後續的將手稿轉化成話語完整,意圖明確的「畫作」則是需要「調香師」(藝術家)進行調配,那些描述生活的小碎片將開始被區分出是柑橘味、木質味、花香味、草味乃至於,香調為何、前中後段味覺如何變化,藝術家開始對於每種現實、每張手稿都有了個人化的指稱,開始可以進行不同味道的調和,我就這樣看著老師對桌上堆放的手札,說出背後的故事,並重組這些記憶的結構。香水師傅每年都會調配出數千種香水,但真正會呈現在大眾面前的不過數十種,我看到的是戴老師不斷的從各種現實裂縫中,進行描述及提取,精煉出成形的畫作。難得有藝術家願意將創作的沃土呈現出來,除了細細閱讀手稿上的訊息外,手稿與手稿間;手稿與作品間的交互關係,更是理解藝術家的感官邏輯運作的最好時機。

個人學習咖啡的經驗是,你會在書上看到各種對於咖啡味覺的描述,但是在喝的當下那些形容詞都未曾出現,常常只會嘗到無法描述的味道一閃而過,面對這樣的情況時,我盡量只是把那個味道以生理的方式記憶起來,並從外圍的描述慢慢的接近,也許是在吃水果時、也許是書房陣陣花香,無意間那名詞會闖入腦中。記得老師在分享手札時曾說過:「昨晚昏昏欲睡,畫出不理想的作品,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認為持續的繪製是必要的過程」

他從來不會迴避那些不滿意的,因為不斷的建立造型與情感記憶的聯繫,遠比對於圖像貿然下價值判斷來的重要。最後我想借用黛安‧艾克曼的文字,為「戴明德」及其「手稿」給予一段感性的註解,「呼吸時,我們讓整個世界穿過身體,輕輕地醞釀,再將之釋出,而世界也因認識了我們,而略微有些改變」。


全文刊於《戴明德素描集1》,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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